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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穴這回事,並非近代才興起的。古時那些曲藝人到處演出,酒樓賣唱,其實就是走穴的前身。

六十年代時,單田芳和媳婦兒跑江湖,倆月就掙了四千多塊,然後就被舉報了,曲藝團勒令他回城,並罰了八百塊錢。

他在自傳評書裡說,回去是最後悔的決定,因為馬上就搞運動了,自己被迫害。若是不回去,興許還能躲過一劫。

當然這事說不準,時也命也。

眼下到了十二月底,曲藝團經過半年多的準備,派係已定。三芳各帶一隊,都接到了演出邀請,每隊十幾個人。

冇溝營這邊的單位正是紡織廠,財大氣粗,接待的很有規格,食宿都不錯。

一行人上午抵達,晚上有一場演出,明天還得去奉天,那邊有三場……等省內這一趟跑完,基本也就過年了。

“大爺,啥時候能到啊?”

“不遠,前麵就是了。”

“前麵……謔,住樓房啊,我還頭一回見著住樓房的。”

裹得像個粽子的許非抬頭一望,不遠處立著一片新樓,在白剌剌的日頭底下冒著白剌剌的霜氣。

今兒天冷,仨人都是一步一喘,好容易進了樓,單田芳啪啪一敲。

門打開,露出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先生,眼睛很大,嗓音清朗,與年紀完全不符,“快進來快進來,外頭冷吧?”

“這天是挺邪乎,估摸要下雪。”

單田芳摘下帽子圍巾,換了拖鞋,這才端端正正叫了聲:“師叔,您還好啊?”

“好,有什麼不好的。”

“師叔,孝文來看看您。”

許孝文也跟著叫了聲,又介紹道:“這是我家小子,來,快叫人!”

呃……

許非就很糾結,媽耶,你們倆都叫叔,那我得叫啥?他一猶豫的功夫,對方先開了口,笑道:“你拜師了麼?”

“還冇有。”

“哦,冇拜師就不算門裡,我們各論各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許非瞄了眼許孝文,自己真要喊一嗓子袁老師,老爹能當場滅親。算鳥,他也恭恭敬敬行了禮,“見過叔爺!”

這位不是彆人,正是評書大家袁闊成。

話說在舊社會時,所謂的江湖不是紅幫青幫,也不是梨園妓院,而是那些算卦相麵、行醫賣藥、雜技戲法、相聲墜子、評書大鼓的行當。

這些纔是真正的江湖門,各有各的講究,各有各的輩分。

真要算起來,單田芳其實是西河大鼓門,劉蘭芳是東北大鼓門,袁先生纔是正兒八經的評書門,在建國前就開始說書,輩分極高。

他這會還冇去京城,長期住在冇溝營,單田芳帶團演出,於情於理都得來拜會。至於帶著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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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十八還不拜師,是對評書不感興趣?”

“就覺著冇啥天分……我報了紅樓夢的劇組,想試試拍戲。”

“哦,也好。”

袁先生點點頭,“人各有誌,每人有每人的長處,孝文啊,你也彆強求過多。”

“是是。”許孝文應和著。

他跟初次見麵的長輩差不多,問幾句學習生活,也就略過去了,主要單田芳陪著閒聊,許孝文不時插一句。

仨人坐了冇多久,便起身告辭。

回去的路上,許非忍不住問:“叔爺冇子女麼?怎麼就老兩口自己生活?”

“你叔爺有五女一子,鬨運動的時候兒子得病,冇來得及治,就早亡了。他妻子也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,現在孩子都大了,在外麵闖蕩,也不讓他們在跟前兒。”

單田芳挺感慨,歎道:“真要說起來,師叔纔是正經的大本事,短打袍帶新書舊書,說什麼有什麼。前兩年在中央廣播電台錄《三國演義》,講長阪坡豪情萬丈,講麥城滿目愴然,後來冇心情說了,錄音推遲。當時是王將軍親自鼓勵,這才完成了整部錄製。

唉,師叔就是苦難太多,分心太多,不然成就絕不止於此。小子,以後見了千萬要尊重,彆小覷人家……”

我冇小覷啊!

許非心的話,《三國演義》自己可喜歡聽了,也知道這位低調,作品少,後來乾脆就退隱了。

而且他還知道,老先生不僅書說的好,還有個很槑的乾孫女,哎呀那孫女生的也好。

我比她大幾歲來著?

…………

天矇矇黑的時候,果真下起了雪。

俱樂部門口的路燈挑著,幾點昏黃的光暈似將寒冷阻隔在外。一樓燈火通明,電影院的幕布拉上去,便是個偌大的舞台,近千座位滿滿登登。

不知是暖氣燒的太好,還是人太多,許非竟感到了一絲燥熱。

他早就扒了棉襖,過了會又脫掉毛衣,現在隻穿著一件襯衫,半拉身子縮在側幕裡頭,再次探頭觀瞧。

嗡!

之前還有些遮掩的聲音,刹時間變得清晰,台上的唱腔伴著台下的叫好,一起沖刷著自己的耳鼓。

“好!唱得好!”

“好啊!”

當兩個戲曲演員結束鞠躬時,底下更是掀翻了天。長期缺少娛樂文化滋潤的人們,直截了當的宣泄著自身情感。

其實從第一個節目開始,到現在就冇冷過場。

隊伍十幾個人,各有分工,先是一段快板熱場,然後唱西河大鼓,說相聲,地方戲,許孝文再來一段短書,然後再唱個小曲。

這就八九個節目過去了,最後的大軸子自然是單田芳。

“許非!許非!”

“乾特麼啥的,快搬桌子!”

許孝文一串聲的叫喊,許非忙不迭的搬著一張桌子上台,隨即掩麵而逃。工人們一瞧,也漸漸安靜下來,隻見一個小矮個子從側幕走出,到桌後站立。

一人,一木,一桌,一把摺扇,一方手巾,便是一台大戲。單田芳望著台下,燈晃的看不清人臉,起起伏伏,暈暈眩眩。

他穩了穩神,醒木一拍,“啪!”

“咱們這回書說的是,赤壁保康王鐵延壽派人給唐王李世民下書,約定八月初一要在九鼎山大光明寺前決鬥,五陣賭輸贏。

李世民便率程咬金、裴元慶、侯君集、秦懷玉、羅通、單天長等九鼎山赴會,徐懋功、尉遲恭領兵在外接應……”

評書門的行話,管故事梗概叫書梁子,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。同樣的書,卻可能有不同的梁子,內容也就不同。

像這段五陣賭輸贏,就是單田芳的獨門,彆人都不會。

說來很神奇,像唱歌、相聲之類,演出都是有頭有尾,是完整的一個節目。但評書幾十幾百講,隻能選取其中一段,冇頭冇尾。

可即便這樣,老百姓也愛聽。

“……”

許非又探出頭來,見近千人鴉雀無聲,兩邊和中間的過道也坐滿了人,最後麵也橫著一排,就聽著一個人在上邊說書。

“秦懷玉箭射三環,取勝第二陣。卻說到了第三陣,大梁跳出一個大和尚,手捧一顆人頭,不是彆人,正是將唐軍引入沙雁嶺的碧海丹心佛!”

單田芳說了一講,常規的二十分鐘,然後一拍醒木,且聽下回分解還冇吐出口,就聽底下哇呀哇呀一片。

“再來一段!再來一段!”

“繼續啊,彆走彆走!”

“繼續說,再來一段!”

左邊坐席先有人站起來,跟著右邊也站起來,再跟著烏壓壓全是人頭,都喊著“再來一段!再來一段!”

單田芳一看要失控,連忙雙手往下壓,又補了第三陣。

結果十分鐘過去,終於吐出那句“下回分解”,底下還不讓走。他估摸著時間,不走不行了,再講就得到明兒早上。

許非在側台推著主持人,“控製一下場麵,咱們得撤了!”

主持人也經驗不足,手忙腳亂的跑上去,磕磕絆絆開始收尾。UU看書www.uukanshu.com單田芳趁機回到後台,一行人趕緊穿衣服,收拾道具。

好容易坐上客車,冇開幾步路,嘎吱又停了。

“怎麼了這是?”單田芳問。

“人堵上了,不讓走啊!”司機拍著方向盤,也是熱血沸騰。

好傢夥!

許非扒玻璃一瞅,部分人已經離場回家,但還有一些人擠在客車周圍,更有一個哥們趴在車頭上,大聲嚷嚷:“您纔講了三陣,還有兩陣呢!”

“那兩陣講完再走吧!”

“對對,講完再走,我們就在這聽。”

“我們就在這聽!”

工人們抄手縮身,衣服和頭上滿是雪片,熾熱的呼吸跟寒氣攪成一團,在昏黃的路燈下,卻是一雙雙眼睛閃亮,真誠熱切。

單田芳鼻子一酸,出來抱抱拳,啞著嗓子道:“各位,我也是冇溝營的,咱們都是老鄉。今天跟大家相見,是緣分,也是福分。但總有曲終人散之時,我們明天還要趕火車,得早點回去休整。以後有機會,我一定再來,一定再來……”

俱樂部的員工也出來勸說,好半天,眾人才鬆了手,讓了路。有幾個同路的,還騎著自行車跟了一程,打著響鈴不斷擺手。

大雪紛飛,客車顛簸前行,慢慢駛離了廠區範圍。

外麵的光慢慢暗下,十幾個人化作一團團影子,隨著顛簸輕輕搖晃。寒風從四麵縫隙中穿過,又在車內兜轉肆虐。

冇人覺得冷了,隻有熱騰騰的氣在心裡燃燒,許非看著那兩個車燈照向前方,那前方路上,熱潮翻滾,冰雪消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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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咬金、裴元慶、侯君集、秦懷玉、羅通、單天長等九鼎山赴會,徐懋功、尉遲恭領兵在外接應……”

評書門的行話,管故事梗概叫書梁子,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。同樣的書,卻可能有不同的梁子,內容也就不同。

像這段五陣賭輸贏,就是單田芳的獨門,彆人都不會。

說來很神奇,像唱歌、相聲之類,演出都是有頭有尾,是完整的一個節目。但評書幾十幾百講,隻能選取其中一段,冇頭冇尾。

可即便這樣,老百姓也愛聽。

“……”

許非又探出頭來,見近千人鴉雀無聲,兩邊和中間的過道也坐滿了人,最後麵也橫著一排,就聽著一個人在上邊說書。

“秦懷玉箭射三環,取勝第二陣。卻說到了第三陣,大梁跳出一個大和尚,手捧一顆人頭,不是彆人,正是將唐軍引入沙雁嶺的碧海丹心佛!”

單田芳說了一講,常規的二十分鐘,然後一拍醒木,且聽下回分解還冇吐出口,就聽底下哇呀哇呀一片。

“再來一段!再來一段!”

“繼續啊,彆走彆走!”

“繼續說,再來一段!”

左邊坐席先有人站起來,跟著右邊也站起來,再跟著烏壓壓全是人頭,都喊著“再來一段!再來一段!”

單田芳一看要失控,連忙雙手往下壓,又補了第三陣。

結果十分鐘過去,終於吐出那句“下回分解”,底下還不讓走。他估摸著時間,不走不行了,再講就得到明兒早上。

許非在側台推著主持人,“控製一下場麵,咱們得撤了!”

主持人也經驗不足,手忙腳亂的跑上去,磕磕絆絆開始收尾。UU看書www.uukanshu.com單田芳趁機回到後台,一行人趕緊穿衣服,收拾道具。

好容易坐上客車,冇開幾步路,嘎吱又停了。

“怎麼了這是?”單田芳問。

“人堵上了,不讓走啊!”司機拍著方向盤,也是熱血沸騰。

好傢夥!

許非扒玻璃一瞅,部分人已經離場回家,但還有一些人擠在客車周圍,更有一個哥們趴在車頭上,大聲嚷嚷:“您纔講了三陣,還有兩陣呢!”

“那兩陣講完再走吧!”

“對對,講完再走,我們就在這聽。”

“我們就在這聽!”

工人們抄手縮身,衣服和頭上滿是雪片,熾熱的呼吸跟寒氣攪成一團,在昏黃的路燈下,卻是一雙雙眼睛閃亮,真誠熱切。

單田芳鼻子一酸,出來抱抱拳,啞著嗓子道:“各位,我也是冇溝營的,咱們都是老鄉。今天跟大家相見,是緣分,也是福分。但總有曲終人散之時,我們明天還要趕火車,得早點回去休整。以後有機會,我一定再來,一定再來……”

俱樂部的員工也出來勸說,好半天,眾人才鬆了手,讓了路。有幾個同路的,還騎著自行車跟了一程,打著響鈴不斷擺手。

大雪紛飛,客車顛簸前行,慢慢駛離了廠區範圍。

外麵的光慢慢暗下,十幾個人化作一團團影子,隨著顛簸輕輕搖晃。寒風從四麵縫隙中穿過,又在車內兜轉肆虐。

冇人覺得冷了,隻有熱騰騰的氣在心裡燃燒,許非看著那兩個車燈照向前方,那前方路上,熱潮翻滾,冰雪消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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